原文:“汝安,则为之”

1、追求轻松愉快的原子化的生活,导致了我们深沉的情感没有了安放之处。

2、人不管外在如何抗拒群居生活,否定对于群体的归属,但是内心还是渴望属于某个群体。

3、宠物模拟出的孩子终究虚假的孩子。它只能是一种心灵的安慰,而不是真正的人的感情。


提问:布老师你好。我是一名女生,两年前来美国留学。我是独生子女,家庭在国内的小城市,妈妈在体制内工作,爸爸是做生意的,家庭条件还算不错,在当地和省会有几套房产。我现在面临一个人生选择,就是要不要回国。我觉得在美国生活要比在国内更开心。这种开心并不是花钱购物,吃喝玩乐,也不是指职业发展和人身安全,这些肯定是国内更好。这种开心来自于在这里根本没有人在乎我做任何事。没有人 judge(评判)我的头发颜色、化妆衣着、纹身打孔、生活品味,晚上几点回家之类的事。我在保证了不挂科之外,就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。如果我回到国内,就会整天面临包括父母、爷爷奶奶在内的很多亲戚的监督和管束。两年多的国外生活,让我觉得我更加喜欢这种没有人 judge 的自由。最近父母在跟我说毕业回国的事,我非常抵触他们,但是我的财务又被他们控制。我是不是应该和他们争取留在美国呢?希望得到布老师的建议。

回答: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。谢谢你提出来。

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,就是你享受的这种自由,与中美这两个国家和文化的差异关系不大。在美国也有很多传统价值观的家庭,会管束子女的衣着打扮和一言一行。在中国,只要你能养活自己,你也可以离开家人,染发纹身打孔,一个人过无忧无虑的生活。

在中国的每个大城市,都生活着很多这样完全不想被别人关心的人。所以你觉得在美国没有人在乎你做任何事,是因为你去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环境,并且被人养活,毫无生活压力罢了。这个和美国关系真不是很大。

实际上,你是在两种生活方式之间做出选择。我能体会到,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,确实对很多人很有吸引力。我以前也有过一段时间,也是沉浸在这种生活方式中。所以我明白这种感受。

几乎所有的发达社会,都在走向家庭解体,单身化和原子化。一方面是因为,市场经济的发展,让市场代替了家庭,提供了很多原来由家庭提供的功能。另一方面,国家也替公民负责了很多本来应该由家庭负责的事情。

因此很多人觉得,既然我们凭借着市场和国家提供的服务和便利,一个人就可以在城市里活得无忧无虑,但是我们如果与父母一起生活,成立新的家庭,就会遭遇到父母约束,夫妻相处,养育孩子等种种问题,引发无尽的争吵。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和家庭一起生活呢?难道单身一辈子不好吗?

原子化的生活确实是轻松惬意的。但是人的需求是多元的。原子化的生活导致一个问题,就是我们深沉的情感的无处安放。

人有很多种情感。有的轻松愉快,有的深沉厚重。例如,美食、恋爱、轻松的音乐,有趣的游戏和欢乐的聚会,引发的就是轻松愉快的情感。而对一个群体的归属、父母对儿女的爱、对真理的信仰和对伟大与崇高的追求,就是深沉厚重的情感。

人的生活不能没有轻松愉快的情感,但是只有轻松愉快,人很快就会疲倦。人需要满足自己深沉厚重的情感,才能让自己的生命价值有所寄托。所以原子化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轻松惬意,但实际上埋藏着很深的危机。

离开了父母,离开了家庭,没有婚姻,这样的人很快就会丧失归属感。他们在努力脱离群体的同时,内心却拼命想要属于某个群体。于是我们看到了很多的身份政治,很多亚文化,这些都是脱离群体的人对于回归群体的呼唤。

我想你在美国一定看过很多 “骄傲游行”,我在上海这些年,也能看到小众文化的普及。以前只有在小圈子流行的文化,现在俨然变成了某个年龄段青年的标配。这些事情恰恰说明了,人不管外在如何地抗拒群居生活,否定自己对于群体的归属,但是内心还是渴望属于某个群体,被某些人引为同类。

很多人以为,单身或者丁克,就能不受孩子的拖累,自由自在地生活。可是他们体内渴望养育孩子的父母之爱,并不会因为没有孩子而消失,反而会从别的方向冒出来。

人们不愿承受做父母的劳累,却在内心中渴望养育孩子,那么就有一些物种出来代替孩子。对,这就是宠物所在的生态位。你接触过养宠物的人,会发现很多人把宠物就叫做孩子,把自己称为宠物的爸爸妈妈。宠物的价值,就是给那些想要释放父爱母爱,却怕养孩子的麻烦的人,提供一个情感接受者。

所以,追求这种轻松愉快的原子化的生活,导致了我们本来用传统的生活方式能够满足的归属感,父母之爱,以及其他的深沉的情感,没有了安放之处。但是这些深沉的情感并没有消失,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反映出来。

相对于人为构造出来,转瞬即逝的身份政治,不可磨灭的血缘才能真正满足我们对于群体的归属。而养育宠物并不能让人不受拖累,宠物反而成了新的拖累。培养了多年感情,费了很大力气养大的宠物,往往先于主人老去。身份政治和亚文化制造的归属感,和宠物模拟出的孩子,终究是虚假的归属感,和虚假的孩子。它们只能是一种心灵的安慰,而不是真正的人的感情。

我能体会到你对 “自由” 的渴望,和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抵触。可是我们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轻松愉快之中,而是终究要面对内心那些深沉厚重的情感需求。所以这个问题还是要问你的内心。

子曰:“汝安,则为之”。如果仅仅是轻松愉快就能让你心安,那你就去享受这些轻的东西。如果你内心中有一些重的东西,那么就按照它应有的方式来做事。